一周内，杨向伟进了两次派出所。这个从事旅游行业的中年人说不清自己的“派出所二日游”算什么性质——讯问?盘问?协助调查?
两年前，杨向伟购买了一幢法院拍卖的别墅，别墅位于北京市通州区枫露皇苑小区。这次购房经历，无限增加了他的人生丰富度。
“我要装修房子，物业说，要先结清前房主欠的10年的物业费，如果不交就不让装修材料和工人进小区。房子到现在不能装修，也不能入住，我至今还在租房。”杨向伟后来才了解到，小区里和他有同样遭遇的业主还有不少。近几年，小区的物业管理人员换了好几茬，没有人管理小区，只有人把守大门乱收费。业主们有的买了房住不进去，有的受不了恶劣的环境，宁可空着房也不愿意住。
杨向伟告诉记者，今年7月，小区成立了业主委员会，选聘了新的物业公司，但原来在小区把守大门的物业一直不肯撤离。两拨人的冲突天天都在上演，“每天都有人打110报警，少则一次，多的时候一天3次。”
一个小区的物业管理混乱为什么会持续多年?业主们自己选聘的物业公司为什么不能顺利入场?本报记者近日赴通州进行调查。
屡遭劫难的“皇苑”
11月16日，记者来到位于通州区永顺镇焦王庄的枫露皇苑小区。
小区南门有几名穿着蓝黑色制服的保安执勤，进出的车辆和人员都要详细登记。保安胸前的工作牌上，印有“北京城建物业公司”字样。
进入南门，一条约七八米宽二百米长的道路通向小区中心区。路北是一大片的荒芜的树林，树木枯死，杂草丛生，靠近路边的灌木丛枝条都是黑的。
“这些都是原来物业打斗时放火烧的。可惜啊!这条路从前是小区的景观大道，绿树掩映，樱花飘香，各种植被四季更替。夜晚地灯打开时，开车一进小区，好像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业主周爱萍告诉记者，她是2002年搬来的，当时这是北京为数不多的高档别墅小区，小区每幢楼造型各不相同，颇有异国情调，小区内绿草如茵，繁花似锦。“那时物业服务很好，每天都能看到保安排着队巡查，小区的电瓶车会将购物回来的业主送到自家楼下。”
2008年前后，业主们渐渐发现，小区的物业管理越来越差。而就在同时，业主们注意到，物业人员也在走马灯似的换。“七八年间换了七八茬人。”业主王建国向记者出示了他们这些年缴纳物业费的凭证，记者注意到，凭证上的收款单位各不相同，其中只有一张有财务印章，其余都是单位办公室或临时委员会的印章。
除了收费不规范，小区里的闹心事越来越多。一些业主趁乱开始私搭乱建，有加高楼层的，有占公共绿地扩大院子的。靠近中心花园的一名业主，不仅占用了大片的公共绿地，还在地下挖了1600平米的地下室。违建施工给小区带来灾难性的破坏，水、电、气、视、污水管线全部悬空裸露，造成经常性的停水停电，排污排水全面瘫痪，只要一下大雨，小区就成汪洋一片。
2011年冬天，由于物业拖欠供电公司电费，小区连续四个月停电，靠壁挂炉采暖的业主们度过了一个真正的寒冬。那年冬天，很多业主搬出小区。
2015年11月14日，一区2号的业主雷剑兰推开自己的家门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家里放了十多张上下铺，住在里面的竟然是小区的保安!雷剑兰告诉记者，她在2013年购房后没来得及装修就出国了，谁知自己家竟然变成小区保安的宿舍。更让雷女士不能接受的是，当她费尽周折要回自己的房子后，物业告诉她，必须补交20年的物业费才能装修。
三家物业公司挂牌
在小区里走一圈，记者发现，在这个被业主称为“荒园”的小区里，竟然有三家挂牌的物业公司。
在小区北门附近，记者走进一处挂有“北京里程物业服务中心”牌子的房间。
“我们是本小区的物业公司。”一个自称是里程物业公司的负责人拿出一份材料递给记者，“你们先看看吧，这个小区的事两个月也说不清。”
这封标题为“给媒体的一封信”的材料中有这样表述：“本小区因历史遗留问题多年受到黑物业团伙侵扰，为控制把持物业以此谋取巨额不法收益，曾多次组织不法人员冲击、打砸小区合法物业管理公司北京里程物业管理服务中心的办公场所，对小区的管理工作和小区业主的正常生活造成恶劣影响。这个黑势力团伙被公安机关依法控制后，其中的漏网分子与部分业主联合起来，为达到强占物业的目的，成立了非法的业主委员会……今年10月26日，业委会成员带领20多名保安及北京城建物业人员，强行抢夺小区门岗……”
在这份材料里，还描述了2011年9月，2012年底，2014年底，2015年7月、12月及2016年4月，小区几拨物业人员轮番“强行接管”小区的情形。
这位名叫赵立红的负责人告诉记者，2015年6月，他的团队受小区开发商五龙新村开发公司及其旗下子公司北京里程物业管理中心双重授权管理小区。业委会在没有依法合理交接的情况下，让他们撤出小区不合适，“领导没让撤出我们就不能走。”
而在二区18号院门上，也挂着一块“北京里程物业服务中心”的牌子。
“我们才是开发商五龙公司指定的前期物业公司，这里一直都是五龙公司的办公地点，”同样自称是里程物业服务中心负责人的张欣峰告诉记者，“2015年6月之前，小区的物业都是我们的人在管理，有一天，二三十个穿黑衣戴白口罩的人突然闯进来，抢走了公司的营业执照和一些重要资料，我们当时向警方报过案。不久，小区就出现了另一个挂着‘里程物业服务中心’牌子的物业公司。之后两个‘里程’同时把守小区大门，冲突不断。今年4月14日，在打斗中，我们的多名工作人员和保安被警方带走，对方从此完全控制了小区的大门及其他管理事务。”
三区55号，是杨向伟至今还不能入住的家。现在，这里是北京城建物业公司的临时办公地点。记者进门时，正遇到一个业主来咨询，“北门的物业人员让交管理费，说是不交就不能装修。我已经交了3000元了，可他开的收据连财务印章都没有。”
城建物业公司在这个小区的项目经理李琪告诉记者，今年8月26日，他们与小区业委会签订了《物业服务管理合同》，10月16日正式进入小区开始服务。由于老物业一直没有撤出，也没有交还物业办公用房和保安值班室，他们只能借用业主的家办公。大冷天的，他们公司的保安也只能在室外执勤。
一个小区为什么会有三家物业公司?记者来到通州区永顺镇政府物业管理办公室了解情况。
“这个小区情况的确复杂，主要是开发商内乱引起的。”据物业办主任金锋介绍，小区的开发商是五龙新村开发公司。1997年，里程物业作为五龙公司成立的物业服务企业，开始提供小区前期物业服务。后来，由于五龙公司资不抵债，公司法定代表人张国友与由贾东海控制的中宇公司签订了托管协议书，将五龙公司交给贾东海全权管理。2008年，张国友被判刑入狱后，五龙公司的权力之争也开始了，并形成了都自称对五龙享有经营权的两派：一派以贾东海为首，另一派以张国顺、张国友为首。这两派人马各自持有各自的五龙公司公章，各自任命各自的法定代表人。两派之间的纠纷从2009年开始激化，时至今日仍未能解决。
金锋说，受五龙公司内部争斗的牵连，在枫露皇苑小区，里程物业的经营权也因开发商的派系之争而不断地发生交替。以张国友、张国顺下属张军及张欣峰为首的里程物业和以贾东海下属张铮及赵立红为首的里程物业，都自称各自是里程物业，都各自持有内容为里程物业办公室的公章，外人无法辨别两伙人的真假。
金锋告诉记者，近些年，不断有小区业主反映这两伙人马在枫露皇苑小区轮流坐庄，抢夺地盘，对业主敲诈勒索，强迫交易，甚至殴打恐吓业主。“今年7月，在镇政府的支持和监督下，小区成立了业委会，并聘任北京城建物业公司作为小区的物业公司，城建物业已在镇政府备案。”
家园保卫战
说起业委会的成立，业主们难掩兴奋和激动之情。
“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我们交管理费没享受服务，可以说是花钱请人来欺负自己。”业主郑绪爱说，小区一共就150多户，以前也想过成立业委会，但大家都挺忙，而且许多人不在小区住，就一直没成立起来。
“今年3月18日，当业主们再次向镇政府反映情况时，王东副镇长表示支持小区成立业委员，改变小区现状。在镇政府的支持下，小区业主大会筹备组成立了。”一区1号业主王世晶的职业是一名律师，她告诉记者，业委会的成立每一步都依法合规。7月1日，小区召开首次业主大会选举业委会成员。“当时在中心花园接连3天让大家投票。7月6日，在镇政府会议室公开唱票，最终选出7名业委会成员。”
据业委会副主任贾文杰介绍，业委会成立后立即着手选聘新的物业公司。8月19日，第一次业主大会临时会议以94票赞成的结果，通过了选聘北京城建物业管理有限责任公司为物业服务企业的决议。“投赞成票的业主占业主总人数50%以上，对应建筑物专有部分面积24768.94平方米，占建筑物总面积的50%以上。”
贾文杰告诉记者，8月26日业委会开始正式通知对小区以往实施管理、控制的物业公司及个人于2016年9月5日之前自行撤离小区，并要求其交出正在占用的小区物业管理用房、物业管理设施设备。通知也送达赵立红及其所称的里程物业。9月6日，几十名业主到场支持新物业北京城建物业公司进驻，但遭到赵立红组织的大量人员的强行阻挡。直到10月16日，城建物业才正式进驻小区。10月17日，在永顺镇政府、焦王庄派出所的组织下，业委会及赵立红就物业管理问题进行了会谈，赵立红承诺15日内请示五龙公司法定代表人贾东海落实交接事宜。15日期限过后，在业委会的一再催促下，赵立红口头答复，“五龙和里程都不同意撤出小区”。
城建物业进驻小区后，小区大门再次出现了两拨保安站岗执勤的情形，双方的纠纷和冲突每天都在发生。
“艰苦卓绝。”杨向伟用这样一个词形容这几个月小区业主翻身做主人的经历。
11月初，市政天然气改造要进小区施工，但施工车辆被拦在小区外无法进入。业主打开被封堵多年已变成垃圾站的小区南门过程中，也遭到了干扰和阻挠。最终，几十名城建物业的保安和数十名业主志愿者用了7个小时清走了几十吨垃圾，十几吨砖头，小区南门重获新生。
“那天，有一辆警车一直停在南门外，直到我们清理工作结束”。这个细节让许多业主倍感欣慰。
“我们只是为了要一份安居乐业的环境，不愿意也不会将合法的行为演变成对抗和冲突。”贾文杰告诉记者，小区的广大业主和新进驻的城建物业的工作人员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和忍耐，为了减少摩擦，业主自发在小区北门24小时协助新物业工作，已经冒着寒风在室外连续值班一个多月。
与贾文杰、杨向伟、周方、方冬梅等业主的正面作战相比，王世晶律师是在一条看不见的战线上战斗。她向记者出示了自己通过多方渠道获得的重要资料：2015年6月8日，通州区地方税务局出具的税收违法检举案件检查情况书面告知书显示，经税务所核查，被举报的里程物业的“授权委托书、办公室专用章、收费专用章、收据和收款人全部为他人伪造、冒用”;2015年12月14日，五龙公司解除对赵立红授权的通知;2016年4月16日，里程物业公司法定代表人高爱围向法院出示的一份“自己不认识也从没有委托赵立红管理枫露皇苑小区物业服务”的声明等。
“皇苑”何时得安宁
多年来，不少业主到政府部门反映过小区的混乱，但绝大多数都不了了之，没有下文。“镇政府对小区成立业委会、选聘新的物业公司都很支持，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办法解决目前这种状态。”
根据国务院《物业管理条例》规定，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房地产行政主管部门负责本行政区域内物业管理活动的监督管理工作。11 月23日，记者前往通州区住建委了解枫露皇苑小区物业管理情况，物业科的一位负责人告诉记者，这个小区历史上没有物业公司在区住建委备案，直到最近，才有一家名为北京城建物业的公司前来申请备案。因为以前没有备案，他们对小区的物业情况不掌握，如果业主们认为老物业不合法，或对其服务不满意，可以选聘新的物业，如果老物业拒不撤离，可以报警，也可以去法院起诉。
记者随后带着业主的意见向北京市住建委反映情况，物业管理指导处的工作人员答复称，在新老物业交接中，如果老物业拒不撤离的，住建委可以对其进行处罚，“监督权和处罚权都在区住建委，有备案的物业公司要管，没有备案的，了解情况后更应该管。”
“这个小区其实可以说不存在交接这一说法，”金锋讲了三点原因：“一是老物业没有在区住建委备案管理这个小区;二是老物业没有和业主签订过物业管理合同;三是老物业入场也不是通过合法渠道进入的。”
“我们已委托律师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里程物业和赵立红移交物业服务用房和物业共用部位、共用设备，移交物业管理资料并退出小区物业服务区域。”贾文杰说，诉讼是最无奈的选择，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他不知道这期间又会发生什么事，“业主们买房不是为了当战士，我们只想当家园的主人。”
11月23日，初雪过后，寒风阵阵。
晚上8点多，枫露皇苑小区北门近2米高的电动伸缩门紧锁，保安室亮着灯，门上有3把锁。保安室门外，几个缩成一团的保安围着一个火炉取暖。业主方冬梅走进保安室对面一个不到一平方的活动小房里，今晚她值班。望着远处的漆黑一片的小区，她问记者，“这样的日子何日能结束?”
(刘文晖本报记者高扬对此文亦有贡献)
